蝉鸣并不热烈,窗户开了一半,月亮和嘟囔的狗吠一道升腾,湘妃色的薄雾渲进夜幕里。
室内的女人趴在床上酣睡,黑发像海藻,散铺在她被月光映得发白的背脊上。沉沉的蓝紫晕在她鼻尖与颊侧,安稳潜进她的肺腔,于是她绵长的呼吸也与这夜色融为一体。
江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,无尽的森林原野里她像没有翅膀的精灵,尖的耳朵和锐利的眼,赤裸的脚尖每一步都踩进雪里。她一直跑一跑,白莽和青灰,有谁在天地间要扼住她;她一直跑一直跑,焦土和瓦砾,没人告诉她该去哪里。
她猛地奔出了森林,没有树也没有了土,大地妈妈的身躯绵延无尽,她仰着头灌进凛冽的空气,脚一空,一步踏进断崖。
江野猛地坐起身,像从羊水里坐起,湿漉漉地气喘吁吁,她四处地摸身下的床垫,冰的,实的,没有人要扼住她,她自己知道此刻该往哪儿去。
她平躺在床,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天花板顶灯。过去几个小时内的一切在她眼前晃过:激烈的性交、故人的重逢、不合时宜的冲突。她让梁牧丁回去了,他也没有多话。可易三...
易三回来了。
这五个字在她脑海里盘亘,一切回忆都在这五个字跟前切断。仿佛一台老旧的吱嘎作响的录音机,磁带放进去一转就被这五个字卡了带,再怎样都无法再前进哪怕一步。
她于是只好想想梁牧丁。梁牧丁对她好,她知道。他在情人关系里展现了非凡的风度和令人流连的技巧,说是一流情人都不为过。江野此刻竟有些抱歉让他挨了那一拳,这对他来说真是平白无故的冤枉。
于是思绪又无可奈何地回到易三,这个可恶的兵痞子。她眨眨干涩的眼,数有多少辆过路骑车将灯影呼啸着映上天花板。
这个可恶的兵痞子,由他来由他走,她以为这是最酷最妥当最有默契的相处方式,可他凭什么偏偏要露出马脚,意欲捅破情人之间最无趣的窗户纸?而更要命的是,她甚至拥有一星的动摇。
是的,她想要易三,她想霸占他,但如果他也有相同的念头,那这个故事还有什么意思呢?
于是她驱赶他,生怕自己落入俗套,生怕自己为某个甜蜜陷阱交付愚蠢的且本就不多的爱,她想,易三并不了解她,并没有人了解她。
并没有人明白她。江野默念,又想起夏唐栀。于是夏日里闷热躁动的风倏尔冷静了,连方才一星的动摇荡漾也灭在了风里。江野翻了个身,昏困地任凭时差反应缠住她的躯壳,头脑却冰冷冷地清醒。
也许易三回来只是想报复她而已。江野无厘头地想。让她心烦意乱,或者揍她一顿,或者,无论如何。她在一团杂乱的毛线似的头绪里找它的起头,最终在枕头底下碰到了手机。
梁牧丁一条“好好休息”的消息还有红点,除此之外没有再多。
江野握着手机闭了闭眼,有阵风蓦地吹响她屋里的窗户。于是她平白地又想起了去年那时,她和易三在山林中的车厢里做爱,风也浩荡,树梢哗啦啦响个没完,他和她就是海涛里的一叶舟,因为稠黏情色的相连而成为同一条船。
她点开了联系人找到了易三,拨号键的绿色仿佛一方通行的标志,好像顺畅得一路到底,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如此的,也许他不会接,也许他接了会咒骂她,也许他会洋洋得意“这个小婊子还是得靠爷”,也许他...
电话猛地在她手里震起来,差点蹦起来的江野几乎下意识立刻接听,她屏息凝神,掌心冒汗,只因就在刚刚一瞬间,在催命似的铃声中她看见来电显示“易三”二字。
“江野,开门。”他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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